01.〈出嫁〉

「公主，我們到了。」

注意到火光，綠谷神色迷茫地緩緩睜開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頸肩下還多了塊柔軟的棉布——是侍女放的吧。

傳來淅淅瀝瀝地擠水聲，侍女優雅地蹲到她面前，雙手捧著一條溫熱的手巾，「請用。」

「謝謝……」沒想到自己會睡得著，綠谷有些難為情地用手巾壓著還殘留輕微痛感的眼窩，這時她才想到，她還不知道侍女的名字。

「名字嗎？我叫八百萬百，請直接叫我百就可以了。」

侍女低頭下頭，恭敬地回答。

綠谷眨眨眼，儘管身穿著毫不起眼的女僕服飾，但不管是手足舉止還是語氣表情……都不像是個下位者會有的氣質……更像是哪家的小姐似的。

「好的，那百……小百。」以她的身份，直接稱呼對方名字雖無不妥，但想到在這之後的生活都是由她陪伴自己了，於是忍不住改成近似對她的青梅那樣子的叫喚方式。

「是。」

聽到意料之外的稱呼，八百萬僅是挑了下眉，並未面露不滿。

注意到這點，綠谷有些安心地無聲吁了口氣，讓她領著自己下馬車，映入眼簾的氣派輝煌，讓她微微地感到窒息。

——她的新生活，就要在這裡開始了。 

「那麼，有需要的話，請使用搖鈴通知我。」

待八百萬闔上門，綠谷臉上的笑容才露出一絲破綻，深深呼吸一口氣，她張開雙手隨心所欲地躺倒在床鋪上，環視著這個不屬於自己的臥房四周一圈。

美麗而精緻的吊燈，用上等棉絨製成的窗簾，踩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地毯，一切都非常的完美。 

……可是沒有人的氣息。 

這也是當然的，綠谷自嘲地心想，這裡可是魔族的地盤啊，只有她一個人類……闖入了這個空間，就像奇珍異獸一樣。

魔王心裡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她現在才會在這個地方。

想到自己的身份，原先的生活被一刀兩斷，往後無可抗拒的人生安排……身側的拳頭不甘心地握起，然而就算是憤恨地朝著床面用力敲打，還是無法改變現況。

一直站在原地是不行的，肯定有哪裡……有什麼是現在的她，可以辦到的事。

離開臥房前，綠谷不得猶豫起來，眼下她唯一認識的人只有八百萬，要求對方帶著自己去熟悉城堡其實才是比較好的選擇。

可是綠谷最後還是決定自己一人行動。

說她任性也罷。

——正因為是這種時候，她更想珍惜這份難得不易的自由。

……迷路了。

雖然不願承認，但同樣形式的迴廊走了三遍之後，綠谷就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了。

魔王的宮殿就和人類的城堡從來就不是同一個等級的。何況綠谷的出生之地不過是大陸版圖上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一小塊區域，倚靠相鄰的山脈產出的充沛礦物，才得以有個不被他國吞滅的一席之地。

「這下麻煩了啊……」

即使想回頭，也不知道該選哪條路回去；繼續往前的話，則不知道會通向哪裡。而這一路上綠谷居然都沒有再遇到任何人，魔王的宮殿意外地冷清，卻彷彿又在情理之中。

綠谷試著推開經過的一扇門，小心翼翼地探頭往裡頭望去，最明顯的方形的長桌穩穩地安置在空間的中央，潔白桌巾的上頭擺著數盞未點燃的燭燈。遠遠地一開始沒看出來，但看似樸素的木椅都是用最上等的檜樹，再漆上篇深棕色的噴砂跟防止產生水漬的木油，只有長桌的前後的椅子則多了細緻的鏤刻雕紋。

「……是餐廳啊。」她嘆息。

不出所料的誇張，比起衝擊，綠谷更感慨的是兩國之間的實力差距，連擺上天秤比較的必要都沒有。

裡頭的廚房沒有上鎖，很輕易地就能闖入。被打掃得整潔乾淨廚房沒有什麼特別的，倒是一塵不染的程度讓人有些可怕，綠谷腦中的第一個直覺想到的就是八百萬，那種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類型。

「咦？這個是？」

綠谷回頭時才看到，原先被敞開的門扉擋在後方的桌子上，置著一個透明的盒子，盒子本身是用透著瑩淡藍色的細沙製成的玻璃盒，四周的邊角用薄金屬仔細地包護著，就成品看來似乎是他們家鄉的手藝品，有些意外，但並無什麼稀奇之處。

倒是裝在裡面的東西——

「隨便亂跑的話，會給八百萬帶來困擾的唷，公主殿下。」

「誰！？」

連腳步聲都沒察覺，心臟驟然一縮，綠谷大驚失色地回頭，緊張的視線一陣慌忙地最後聚焦在對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上。

火焰般的刺蝟頭髮型看得綠谷為之一愣。

「你是……」

「初次見面，公主殿下。我是切島，切島銳兒郎，是魔王的隨侍之一，平時主要負責管理城堡的一切事物。」

管理城堡的隨侍？所以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嗎？確認了身份，綠谷不禁鬆了口氣，她最擔心的就是被當成闖入者處置了，而且她沒想過要給八百萬添麻煩的，心裡不免有些抱歉。

往旁邊縮了一步，綠谷下意識地想道歉，這時走近她身側的切島卻只看著玻璃盒子，不偏不倚的視線彷彿闡述著深深的著迷。

「很漂亮吧，這個『交杯酒』。」

「……交杯酒？」

「公主殿下不知道吧？這是魔族很久遠的故事了。自古相傳，初代的魔王與他的皇后相當地恩愛，兩人非常地喜歡在夜晚一邊賞月、一邊暢飲美酒，當時他們所使用的，就是這種自帶赭紅色的陶土燒製的瓷杯——久而久之，就演變成每一任的魔王，都必須與未來的皇后對飲一杯交杯酒，作為互許終身的儀式。」

互許終身的儀式……嗎。

沒想到崇拜力量主義的魔族，也有多情的一面在。

綠谷的胸口頓了一下。

但是她和魔王並沒有那樣的情感，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又何來情感之說？

「但其實這樣甜蜜的故事裡，也有著一點哀傷的成分。」

像是延續著觸及綠谷胸口的那些悲傷，切島繼續描述的語氣多了一份感慨。

「據說皇后逝世的當晚，魔王不惜自刎，只為了要跟著心愛的人棺柩一起下葬；也有另一種說法，他們是互相喂飲毒酒死亡的。」

「竟然做到了那種地步……？」

綠谷不認為愛的反面是會是個沈重的包袱。失去了另一半，就連存活的意義都沒有了嗎？

「啊，不過因為都是無人證實的說法，所以我們都當作軼聞聽聽就好，公主殿下不必太在意。」

都說完了才要她別在意啊。綠谷沒好氣地看著眼前這位個性似乎很自來熟的男人，而且突然說起「交杯酒」的故事，顯然是在針對著她說的，是在期待她跟魔王會有百年好合的未來嗎？這裡的魔族，是真心這麼想的？

明明是那麼討厭人類的種族，所以才會說出那麼過分的話來。

——她永遠都無法原諒那樣的話。

「公主殿下還有哪裡想去的地方，讓我帶您去吧？但在那之前，我得先向八百萬通知一聲。」切島的話語拉回了綠谷有些凌亂的心緒，悄悄深吸一口氣，煩躁的心逐漸有了定奪，她慢慢地對切島展開一抹盛放的微笑。

「……也好，那就麻煩你了。」

新娘。交杯酒。

以及魔王尚未歸來前，還有一天的時間。

切島彎身比了個「請」的姿勢。綠谷在離開廚房前，再度睞了一眼那如同藝術品般精緻的對杯，在內心深處無人知曉的地方，用力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那時候離任何人口中說出來的幸福都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