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伊澤瑞爾冒著熱氣走出浴室，在經過連身鏡看到自己微微突起的肚子，臉色驟變。

結果他們兩個人晚餐都吃多了。

拉克絲口中剩下的一點牛肉，實際上根本是足夠讓三個大男人飽足一餐的份量，即便有著與纖細身材完全相反的大食量，要把拉克絲剩下的部分吃完，對他而言仍不是容易的事。

連明天早餐的份量都一起先攝取完了。

回到書桌，伊澤瑞爾一打開電腦，Facebook就跳出了一則訊息。

「聽聽看。」

拉克絲傳了一部影片給他，點開來，小號清亮的開場頓時從音響奔放而出，迴繞在六坪的小空間裡。

原來是他們這次全國賽的自選曲子。

這是一首法國號存在鮮明的管樂曲。

開頭由法國號展開的主旋律，澎湃萬分像即將啟航的輪帆，氣勢不能輸給隨後接上的小號，否則就變成沈船了。難怪拉克絲會現在就開始緊張，在進行曲裡向來以後半拍作為陪襯的角色，在不能過多倚靠薩克斯風的情況下，法國號的穩定度要求必須更高。

《航向夢想的航海士》……嗎，這首曲名，倒是和此刻的拉克絲很是符合。

「每次慢版的部分，聽得都想掉淚。」

「妳的淚點依然很奇怪。」

「……我忍不住嘛。」

拉克絲的淚點很奇怪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容易對打從心底讚嘆的表演或作品掉淚，時常默默地演出看著看著就流淚不止，若是在悲傷的氣氛之中，那更是哭得無以復加。

如此的輕易對情感動容……有時可愛地令人心疼。

還記得高一期初的演奏會途中，法國號某部的和聲突然消失了。細微的異變對程度參差不齊的觀眾來說不是容易發現的問題。

伊澤瑞爾看到了在台上眼框溢滿著眼淚的拉克絲，趁著一個休息的段落用手背抹著眼角。

他拍下了那個畫面。

洗出來的照片，在多次移位之後，最後被他夾在書櫃的邊緣，一個觸手可得的位置。微妙的秘密帶著偷拍的愧疚感，並在心中對這個只屬於自己的一點點寶藏而滿心歡喜。

本欲抽出照片的手指定格了一秒，往上爬升了幾公分，落於架子最上頭的相框，珍重而緩慢地拿起。

伊澤瑞爾對著上頭抱著兩名臉頰肉圓的孩子並面露優雅笑容的女子，感到懷念地笑了。

幼時的他表情彆扭，像是不願意面對鏡頭，一半的臉被法國號的喇叭反射的閃閃發亮，那時身高與他持平的拉克絲，在女子的扶助下擁著法國號，彎著兩枚圓大的眼睛，露齒微笑。

這是拉克絲第一次到他家時所拍攝的照片，也是拉克絲第一次摸到法國號。

以此為始，那天之後拉克絲開始頻繁進出他家的音樂室，直到母親不在為止。

「……這件事情，說出來妳也會大吃一驚吧。」

嚥下忐忑不安的猶豫，伊澤瑞爾對著照片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

「或許妳也是這個期待的吧，拉克絲今天說了，想要進去NSO的話來哦……很不可思議吧？」「小時候那個怯於為自己做決定的拉克絲，現在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喲，如果妳也能看到的話……就好了呢。」

「她煮的燉牛肉，味道跟妳的一模一樣……我不知不覺的就想起妳了。」

被喚起的思念，對著相片中與自己八成相似的人，在氣味中升起，也在話語間落下。

「——最近過得好嗎？」

時間過去，他放棄了去細數不見蹤跡的日子，父親又是個十足的浪子，在母親逝世之後，更是跑得無影無蹤。

拉克絲的母親莉莉亞曾經詢問過他的意見，願不願意暫時地搬進克朗加德的宅邸生活，然而在那裡借住了兩天，他就受不了裡頭沈悶的氣息而逃走了。

他才忽然意識到，拉克絲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的孩子，她的一舉一動被父母、被賦予責任的僕人頻頻監視著——在那之前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拉克絲到他家來時，臉上的笑容興奮得一覽無遺。除了對他母親的一種仰慕之情之外，能夠暫時地脫離家裡桎梏，是她每星期都在等待的一點「自由」。

包覆在她身上的膽小，一層一層地剝開了。

——那你呢？

相片中的母親彷彿對他反問著。

「關於之後的事……我已經想清楚了。」

伊澤瑞爾拿過擺在桌邊的信件，父親潦草的筆跡顯示他是匆忙寫下的，只用幾句話簡單表示近期的生活過得如何，接下來又準備往哪去了，伊澤瑞爾也習慣了父親蹤跡成謎的事實。

在一疊主題雜亂的照片之中，裡面還夾著一張推薦函和空白申請書，他將之抽出，攤平於桌面。

「畢業那天，我會和老爸一起回皮爾托福看妳的。」

伊澤瑞爾提起筆，從第一格開始，不疾不徐地依序填寫起來。

『我們從小到大，一直存在於彼此的生活裡。』

幼兒時就留下來的魔咒，隨時間醞釀成了深信不疑，根植於體內的迴響。

好不容易與拉克絲並列為同一條時間線了。

……二年的時光，原來是如此快速。

人最渴求的願望，往往都十分的簡單。

既是平凡無奇，也是難以實現的願望纏繞於心。

如果可以，他只是想讓現在的生活，能夠永無止盡地持續下去。

——你會為我加油的吧？

一直以來都走在前頭的她，從來沒有刻意回頭等待過他。

這樣也好。

「……我當然會為妳加油啊，拉克絲。」

無法解釋的充實與空洞，真心話的背後存在著並至的矛盾，伊澤瑞爾上床入睡之前，腦海中還是拉克絲那張單純的笑靨。

「可是我卻不見得能永遠陪在妳身邊。」

他閉上眼，等待失眠前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