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光靠吐司是不行的。我試著弄了一點清淡的飯菜，妳吃看看？——來，啊。」

「……沒味道。」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還吃得下去嗎？」

搖頭，「吃不下去了。」

「好吧。」

昨天晚上，管樂社似乎舉辦了某位後輩的生日慶賀，有人特地從市區買了蛋糕回來，大家開開心心地在社辦玩著桌遊，一邊吃蛋糕。

大概就是那塊蛋糕裡的奶油之類的成分，拉克絲正值生理期的腸胃無法消化，演變成了今天早上發作的腸胃炎，白開水幾番「清潔」後身體好過一些了，只是食慾還是很差勁，這讓伊澤瑞爾略感苦惱，但又不能硬逼著要拉克絲吃東西。

「吶，伊澤。」

「嗯？」

拉了張坐墊跟小桌子，在床邊弄成的臨時辦公桌，伊澤瑞爾的雙腿屈就在小小的位置裡，只要稍微地回頭，就能確認拉克絲的狀態，這樣子他也可以比較安心地處理工作。

「就是啊——很小的時候，我也有照顧過你哦。」

拉克絲突然地說。

「……應該有吧？」伊澤瑞爾的頭歪向一邊。

他其實想說的是……有這回事？

幸好此刻背對著她。如果被拉克絲看到了他臉上懷疑的表情，勢必得挨上一顆拳頭。

「你不記得了嗎？有一次去你家上課的時候，卻都沒有看到你的身影。老師說你生病了，在房間裡睡覺……所以我趁著休息時間，藉口說要去洗手間，其實是偷偷跑上樓去找你了。」

他的雙手離開鍵盤，仰起頭靠上床沿，潔白的天花板中，彷彿浮現了很久以前的畫面。

「啊……我想起來了。原來妳是指那次。」

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

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嚴格來說的話，應該是幼時的他身體一直都很糟糕，是會讓母親按照三餐擔憂的那種程度，加上父親長年都不在家，母親的精神支柱就只剩下他了。

但是在那場大病之後，他的身體就不可思議的痊癒起來，令母親最為擔憂的孝喘，像是從未在他身上發作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記憶中，彷彿不曾存在過有著虛弱體質的自己，連帶的印象都十分淡薄。

「你還記得，那天下午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不記得了。」

「我以為你要死掉了，還哭得稀哩嘩啦的耶。」

「哇？」是這樣嗎。

「……你真的沒有印象了呢。」

「……抱歉。」

「噗，你道歉什麼呀。」

拉克絲不痛不癢地敲了下他的後腦，伊澤瑞爾則回以一個無奈的微笑。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只有她還記得……這意思不過就是，只剩下她還掛念著那個時刻吧。

拉克絲的手指緩慢地超過床沿，越過他的肩膀，爬到接近了胸口的位置。

「拉克絲？」

他想要轉動身體去看拉克絲。而她不知不覺連上半身都靠了過來，從他的背後，抱住了他的脖子。

拉克絲的右手實密地貼緊在那顆充滿活力的心臟之上。帶著安心且穩定的頻率，就在她的身邊，手心一觸可及的距離裡，香氣近在咫尺。

「對不起，借我……靠一下。」

視線裡屬於伊澤瑞爾的髮梢，漸漸模糊了起來。

但是，魔法什麼的，是存在的吧。

至少在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在聖誕老人那樣的美夢還沒戳破的時候。

就算知道了身體康復的真正理由，還是真心地覺得，那個時候，有認真地許下願望，真是太好了。

請讓他能夠擁有不再傷痛的身體。

於是一個健康完好伊澤瑞爾回來了。但那不是她的功勞。他的身體並不是她的關係才痊癒的。這才是現實。

「……不記得了也無所謂。」

只是，如果有一天……

伊澤的雙腳是要走遍世界的雙腳喔！如果一直待在床上的話——那怎麼行呢！

停滯在窗邊的鳥兒展開翅膀，唱著悅耳的歌聲遠去，看見更多，她所不知道的世界。

「你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一定要告訴我……」

伊澤瑞爾的呼吸一滯，隨後，重重地一吐。

「嗯，我答應妳。」他的聲音靠在耳廓邊發誓。

拉克絲輕輕點了下頭，安心地閉上眼。

……睡著了呀。

拉克絲的上半身還掛在身上，可以清楚聽見她安穩的鼻息。被依賴的感覺讓他非常愉悅，但不能讓拉克絲一直維持著這個微妙的姿勢睡覺，醒來時會閃到腰的。

他小心翼翼地扳過身體，讓拉克絲的身體回到床鋪上去，而一碰到棉被的拉克絲，身體下意識地就抓了條往懷裡蹭，嘴裡溢出舒適的低吟。

像隻小貓咪似的……直覺敏感，又害怕孤寂的貓咪。

「妳這樣子，要我怎麼向妳告白啊……」

伊澤瑞爾戳了戳拉克絲的臉頰，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又多捏了幾下，而熟睡中的拉克絲呼弄幾聲，忽然舉起左手，往他的臉上拍去。

「唔！」

好險睡夢中的人動作並不靈光，伊澤瑞爾得以握住她的手腕，接下這一擊。作為青梅竹馬，伊澤瑞爾小時候就知道拉克絲的睡姿有待加強，午睡醒來時身上會多出一兩個瘀青不奇怪。

不過稍微長大一些後，他們就沒有在同一張床上睡過了，原來她的睡姿還是一樣糟糕。

而且什麼都不會發覺。即便他現在握著拉克絲的手，亦或是趁機偷偷地親吻了她，在醒來之前都是秘密……

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低下了頭。

昨晚洗了頭髮的洗髮精香味近在咫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身上也帶著同樣的味道。

明明緊張得全身都在發抖，心跳聲卻不可思議地平靜。

嘴唇觸碰到的並不是想像中的棉軟，乾澀的裂痕反而有些刺痛的感覺，彷彿被扎了一針，在他的嘴唇留下同樣位置的痕跡，仔細聞的話還有水煮青菜的味道。

一點也不浪漫。他終於記得要鬆開緊握的拳頭，輕輕地壓在拉克絲的身體兩側。

再更激動一些的話，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從他身體分裂而出的一具影體，站在可以注視著自己一舉一動的奇妙角度，看他的身體彎曲成虔誠的弧度，以一個深邃的呼吸，結束了這漫長的五秒。

拉克絲的睫毛無聲地扇動了一下。

「伊澤……」

心臟瞬間漏跳了一拍。

伊澤瑞爾跳了起來，在床邊站得筆直，一動也不敢動。

「我的……」

她一邊嘟囔的夢話，一邊翻身，兩隻手窩在臉頰旁。

「嘴巴……不是護唇膏啦……」

很快又陷回安靜之中。

「……哈。」

什麼啊。

伊澤瑞爾一屁股坐回坐墊上，感到好笑地拍了下額頭。果然是做壞事的感覺，還比考試途中偷看小抄，以為被教官發現了更讓人捏一把冷汗。

花了幾分鐘沈澱心情，伊澤瑞爾隨便找了條皮圈把髮尾束起，重新亮起的螢幕一連上網路，就叮叮叮地跳出好幾道訊息出來。其中訊息數最多的就是奧莉安娜，重要的訊息和不重要的閒話大概各佔一半，真是要命。

『學長，不要在工作時間偷偷的打情罵俏喔。』

這個學妹在這部分的直覺簡直準得可怕。

『奧莉安娜，把企劃的檔案傳給我吧。』

『好——明天有八卦可以問嗎？』

『當然沒有。』

他怎麼可能說出口啊。

像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非常沒志氣地偷偷摸摸親了喜歡的女生，完全不是值得拿來說嘴的有趣話題。

日後——大概也不敢向拉克絲承認吧，他只打算讓這件事變成只有他才知道的記憶。

手上回應著奧莉安娜的三不五時冒出來的死纏爛打，還好單純的打字不會暴露出什麼的……應該。

即便如此。

伊澤瑞爾對自己想要不顧一切說出口，又急欲回收所有的矛盾心情深深地嘆氣。

僅只一個人記得的事情，原來是會不甘心的啊。